一
在我们到达意大利之前,一个学术定位明确的展览“卡拉瓦乔与欧洲”(Caravaggio e I`Europa)已经等在米兰。一行人紧随党委书记,脚一着地即由意方朋友引领匆匆赶往博物馆,“中意文化年” 我院与对方的正式接触就此展开。
卡拉瓦乔,这位意大利巴洛克艺术中最具创造性的画家,我知道他影响过伦勃朗,影响了辛迪·雪曼,南·戈尔丁,荒木等等世界当红的先锋摄影家,并持续影响着现今恋童、暴力与伤害倾向的艺术创作。但不知文艺复兴以后几乎整个欧洲都在模仿他,尼克尔森称“国际卡拉瓦乔运动”,亦不知西方美术史中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鲁本斯,里贝拉,委拉斯贵支,拉都尔,勒南,籍里柯等等都曾是,或者一直是其至诚的追随者。这些人中,部分画家的作品也从欧洲各地调集到这一展览内。
展览限时段于巴洛克,范围于欧洲,是取审慎学术姿态。其实大家知道卡拉瓦乔的影响既不限于巴洛克,亦不止于欧洲。就中国当代艺术而论,具暴力与伤害倾向的创作普遍,就我的师友而言,手头不止一册卡拉瓦乔画集者占多数。各地区、各时期作品的分别只在于艺术家的生存境遇不同。
这些情况,身边陪我观展的米奇应当知道,无论如何,他也算一位注视中国艺术的朋友,可他缄口不谈,只轻轻提及两点,说卡拉瓦乔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美术史中这位画家首次融神圣与世俗于一体。其作品不按教会规定的样子图解圣迹,而取市井贫民器具景致重释新旧约典故,富建设性。此外,卡拉瓦乔画面基调黑暗,阴影浓重,与他的身世关系密切。他性格强悍,生活放纵,个人行为充满暴力。他杀过人,一生都在逃亡,时时要躲避警察拘捕,仇人追杀,仅活了二十八岁。
卡拉瓦乔后期的画作尺幅近四米。画前观者密集,挤进去仰首尽是生生死死的场面。画面塞满精壮的汉子和女人,个个动作激烈,他们肥硕的躯体胀满简陋的衣巾,粗大厚实的脏脚脏手相互撕抓扭结。这类暴烈景象若现于别人笔下,多是血腥与混乱。但卡拉瓦乔的画面静穆而简省,条理分明。尽管作品内在的力量与不安时时涌出来,他笔端的肢体反如象牙般光洁,形状大方美丽。我忘乎所以凑近追看一处细节时,触到了画前的红外探测线,报警信号叽叽响起。
卡拉瓦乔这个流星一样的天才,专嗜“不可为而为之”。他的东西始终出格地混合着破坏与美丽,似同上帝借过智慧胆量,干什么都成竹在胸,带着遏制不住的冲动。这等境界,看到了但不可即。又念及他四处奔逃,居然于无尽纷扰中定下神来源源不断画出这样惊心动魄的静穆之作,这点如何达到,我无从揣测。是体验的强度无法排解,或对绘画的迷恋难以逾越驱他冒死画画?这样的人并非绝无仅有,比如卢梭,处处受人驱赶,人好端端躺在床上就有石块从窗口飞进来,近于无存身之所,但引起欧洲思想界动荡的著作一部接一部写出来。
“天才终究是不可理喻的。”
卡拉瓦乔的徒众不见一位与之内在相通,企图由他们而揭开他的底牌,万难入手。他的门徒个个用色鲜亮,笔调和缓,即便取材布局,模特儿都用卡拉瓦乔的,作品中也难得血脉的躁动和状物的美丽,且时有为定件“做工夫”的迹象。所幸他们倾其所能,曲尽一株脚下草木的执拗,锤炼一条胳膊的专注到底没有散尽,笔划之间仍蕴涵对造物的敬重。
二
自文艺复兴到新古典时期,意大利艺术达到的高度于希腊一脉的艺术活动贯有示范作用。各地的艺术青年,如安格尔他们要去那里留学,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如鲁本斯、委拉斯贵支他们要去那里做访问学者。新古典时期至今,在美术史上已经翻过许多页,我们这些远道而去的客人不属以上两者。我们之所以接到意方的请帖,意思说得并不回避:“过去的十五年间产生了一种交融的,广泛的现象:西方文化的各种形式都开始流向四方……”,“来自欧洲以外的艺术……逐渐形成星火燎原之势,为艺术界的学者和神父所认可。”此其一。其二,“中国早就是意大利报刊的一个话题,有人面对一个越来越强大的中国不知道怎么办。文化接触,是全面观测中国的又一个点,是增进相互沟通的渠道之一。”
学院对本地艺术虽有评价,认为不全属西方总部的分部,但识大体,不折不扣按意方策划带去几个讲座和一个展览“当代的传统”(TRADIZIONI TEMPORANEE)。从策展人马尔蒂娜的文章看,“当代的传统”含意当是“西方传统下的中国当代艺术”。米兰政府在地铁循环播放影像消息,街面粘贴广告。开幕式场面热闹,看画的人多,喝酒的人少。次日相关文章消息见于多种报纸,像中国的媒体一样,也是些赞扬的话。
保持主动是西人处事的作风,安排我们参观“卡拉瓦乔与欧洲”展,参观各类博物馆,策动文化接触,说明卡拉瓦乔后裔的目光不限于欧洲。动意如上所述,一是回收欧洲以外的西方艺术成果,一是增进国度间的相互沟通。
就动意的前者而言我心有疑问,即我们的创作是否确如对方认定,已经脱离了自己五千年文明的系统,同时也离开了“自然”这个原点?不靠“卡拉瓦乔与欧洲”这类用心提出的参照,还能不能判明手头的创作状况?由此而来的问题,是文化接触的意图,或是文化接触正在检测、寻求本身的途径?不少同道兴许也会存疑。
西方以外的艺术引起西方留意,由新型国际政治而起,这点不费解,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历来不能净免。共运导师已经讲过,文艺工作者是革命机器上的螺丝钉,时下叫做“政治上正确”,当代艺术家没有一位不明白这个“硬道理”。
三
身为文艺工作者,我不是不明白这个“硬道理”,可接触中最惦记的事情还是面对真迹的机会。与真迹素面相对,自无误的气息中尽量揣摩作品与背景,作品与艺术家的种种关系,从痕迹学的角度辨认艺术家入微的工作状态,推敲艺术家可能的观看法度,以及传达手段等等,心想这是螺丝钉的本份,螺丝钉装配何处则视革命机器而定。
比如遇到莫兰迪的原画,我就有些不清楚的东西要查对。这位迄今影响中国油画的艺术家,因为其晚近的致趣风格与中国文人画有暗合的地方,效仿者众。有专捡他几块灰色搭配的,有学他取材的,但觉似有所欠。莫兰迪早先的画,如霍夫曼、培更所为,出于苛刻的自我批评几乎毁尽,但在历史艺术博物馆尚接触到存留的一两件,从时段推测,才知道他系统研究过形而上画派及立体主义。对造型的诗性意味有长期斟酌,做过契里科、格里斯类型的大量功课。曾对形态属性逐一清理,对画面布局剖析入微,对色层效果摸索不坠。直至个体意识确立,他边缘模糊,貌似疏松,内在结构不可更动的风格才逐渐定型。由此想到其他影响中国的艺术家,如弗洛依德、阿利卡、里希特等等,对绘画涉及的各个方面都有周到顾及,不是仅有塑造,或笔意灵动,题材惹眼即了事。
又如达·芬奇,这位美术史中的神话人物,他的每件作品我都欲与记载,与复制品作个对照。其真迹《最后的晚餐》还没有凑近,就觉壁上凿开个房间通进去,透过三道厅室后窗,直见晴空边际明晃晃一片山脉,亮得后窗周围生出一道冷辉。山脉隔着旷远的空气仍然清透,似有微风拂面,如蹬高远眺,自然真切没有偏差。仅凭长年看熟的复制品,因其明暗失度色相走样,决想不到真迹是这样的。即便墙面色层脱落,画中卓布、杯碟,还像刚刚摆好,地面石板画得也同脚下的一样,可以走上去。耶稣与十二门徒,个个极尽推敲玩味,听得见他们在基督左右低声议论,是雄健的活人雅士。
但是整幅画弥漫出来的浓烈气息明确告知观众,这不是现实的等同物,而是某种庞大的,变化不定的浓缩物。借莆柏的话说:“还是‘自然’,不过是经过整理后的‘自然’。”
教科书里奉《最后的晚餐》为“平行透视”的典范,其他介绍多记载作者如何为此画物色模特儿的轶事,以及画中戏剧性的人物描绘。由此长久误会此作的成就止于透视解剖,限于文学性。接触真迹的感受远超出文字和复制品,有的地方甚至相反,既无透视的刻板又无舞台气,如同日常所见所感,取各艺术要素手段不偏不倚,是正经的绘画。《最后的晚餐》属返回艺术原点,辅之科学方法真向自然学习,契合艺术与科学的深邃之作。福斯特说,达·芬奇“无论干什么,总要使问题得到解决。”
五个世纪之久,《最后的晚餐》难以挽回地从墙上脱落着,迄今照样在修道院饭厅接见来访者。每天都有人从世界各地飞往米兰,动身前早早预定半个多钟头,十几人一场的参观卷去瞻仰它。见过真迹,我宁可保留其模糊印象,也不敢信任记载和复制品提供的详尽材料。
达·芬奇身后留下的作品不多,包括半成品。但仅凭他的绘画概念,他的艺术态度与方法论,在我眼里现今亦可称其至尊的导师。他对艺术理解的深度,他精密的科学方法与敏锐的艺术感觉高度重合的创作技巧,令人望之四散而逃,但事过之后还会硬着头皮聚回来,因为他达到的高度是艺术史中诸多方面的重要标尺。自有了达·芬奇这个人,关于他的介绍和研究不知出现在多少著作中?他作品的版本不知道有多少种?
各个时代均有自己不同的面孔。文艺复兴迄今,其间更迭了多少时代。大家现在如何看待达·芬奇这一标尺?恐怕除了美术史课还在讲他的伟大,周围已经悄然无声,这大概与艺术潮流太不相干。只有波普尔这些关心根本问题的人会想到,他说“看过古代艺术经典(比如说,米开朗基罗作品)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大体而言,艺术水平是往下走的。”
凭我的见识,不足判断这个结论。因为这里明确表示,每个时代除了本身的标准以外,另有一个超越的标准,或说每个时代的标准不过是恒定标准的演绎,其水准归根到底绕不过恒定标准的检验。这个观点,恐怕只有波普尔的友好贡布里希可以明鉴,他博学,但谨慎,不涉这样宏观的判断,如涉及,必有周密的考据。此外,波普尔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即艺术品的标高再模糊,都是可感的,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他尊重人,不把人当傻子,所以他说“都不得不承认”。
或许保持接触正是作出判断的途径。
编辑:【k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