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艺术中,身份一直是常谈不衰的主题。个体身份负载着浓厚的文化和政治基因,难以彻底抽离。而集体身份的表征无外乎通过人种、族群、性别、语言、文字、信仰、地域等来界定,此类艺术作品的价值同伦理、文化背景、生活习惯等有着千丝万缕的潜在关联。
后现代理论知识框架的最核心部分就是身份建构,这是社会编码过程,通过相互依存的关系网络塑造身份。而这和人类本初的生物性和精神性是相逆的、背离的。艺术家个体从事创作肇始,就对自己独一无二的身份个体困扰不堪,有来自艺术史上下文逻辑关系中的自我文化身份找寻,也有来自社会现实中自我政治身份的纠缠。从世界范畴而言,个体种族、肤色、性别、信仰、国籍也是难以回避的现实身份症结,无法从这个真虚网络中彻底地脱开。生命个体自呱呱坠地之时自然的身体是平等真实的,但各自不同的遗传符码造就了迥异的身体和生物体系本身,而不同的家庭、成长经历、社会文化政治体系又塑造了个体身份的表征。
在一个统一文化与政治的族群场域,个体身份的界定去除生物遗传基因(DNA),仅从外观的相貌、性别和语言等都不具有外在辨识的唯一性,而指纹是区别于他者的唯一直观的外在符码。故而,指纹识别用于广泛的身份认证体系,契约、证件、单据等上面的权威认证,甚至超越签名和钤印。
人类社会自剩余开始,人性欲望泛滥,更是让独裁恣肆的权力渗透于历史各阶段社会肌体的毛细血管之中。后极权的阴霾笼罩着各个领域,对于每个生命个体的监检操控无所不用其极。而国家机器的体系内,刑讯的供词、证言和刑侦、死刑的鉴别认证中指纹更是成为确证的手段之一。另一方面,指纹在古老的东方文化中本身就带有神秘的相学色彩,看手相辨析命运和周易八卦等自古有之,而指纹在这里又有着某种宿命色彩,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有着极大的神秘符码式的蛊魅。
灰灰《粉红-1》布面油画 300×200cm 2011年
艺术家灰灰(李辉)来自云南普洱,毕业于昆明学院美术系,期间担任夸父乐队主唱,发行专辑“天堂之火”。灰灰的双栖身份有利于无声有声艺术独到的思考和实践,把民族、传统模式通过当代的方式进行重组嫁接,形成一番别样的有声形态和无音之律,有着异于他人的启示和领悟。
2007年从云南边陲,灰灰独自徒步89天来到三千公里之遥的北京,路途的孤独艰辛自不必说,更多的是来自于内心个体身份的困扰: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终极归属在哪儿?这本身也是哲学和宗教的核心话题。他希望通过肉身苦修式的行脚来抵达精神彼岸。在日出日落的昼夜交替之间,早期的步履轻盈和路途的景色愉悦早就在重复不断的孤独中而倦怠和激情不在,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是找到未知的答案,这种自虐式的雕琢肉身却更似行为艺术的身体方式——放下皮囊,直指灵魂。
搁置一切的庸常名利,把欲望降到最低限度,走入自我内心,这在浮躁纷扰的当下是需要何等的勇敢及耐性。行进过程就像在中国社会肌体划开一个截面,把双脚深深扎入到现实里去感悟个体存在,灰灰的这种经历对于后来的创作过程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影响。艺术创作从来不是凭空想象和闭门造车的,它与艺术家的自身经历、社会悟顿、年岁磨砺等都有着潜在关联,在时间的积淀之下,创作就水到渠成。自2010年开始,灰灰寻找到了一种新的行动或行为方式的可能性。他通过在画布上用手指“机械的涂抹撕扯”,企图达到磨蚀掉指纹的目的,而指纹正是前文所说个体身份的外在唯一界定符码,这个过程意味深长,貌似偶然为之,实则必然所致,更像其行脚方式递进之后在艺术和生命上的凸显与剥离。
灰灰作品《聚散之间的定义-1》布面油画 150×150cm 2013年
当代艺术的表征之一就是边界的模糊性、解读的迷惑性和诠释的多重性。
灰灰的作品面貌痕迹乍一看以为抽象绘画作品,但潜在却有着些许“反绘画”的意味,确切而言更像是行动绘画的变异,是对个体身体的抗争,对安全缺失的焦虑,是追问自我身份存在或消失的形而上的纯粹。
绘画在艺术场域中一直令很多当代艺术家难以割舍,其原因是本土大多数艺术家都曾经过严格学院绘画训练,都有若干年累积的价值体系和审美习惯,在技巧陶醉、趣味迷恋及陈腐观念恪守下,艺术家囿于成规和市场诱导使作品难以真实表达,甚至完全背离了艺术的初衷,很多时候,一看到架上就习惯的拿来绘画尺度标准来衡量判断,其结果反而走入读解误区。当下,市场主宰了很多貌似的当代艺术,现实利益可以暂时导致对所有意义和价值进行重新的评判和诠释,在为了售卖而创作成为见怪不怪的环境里,严肃创作的恪守还有多少可透支预期?而厘清当代艺术的真正的价值所在成为迫切的和必要的功课。
灰灰的创作,首先从本质上拒绝了迎合市场的企图,这是尊严的,也是危险孤独的,它与当下众多的粉饰娇作、庸俗献媚背道而驰。为自己、为艺术保持真性情,这是一种自然的纯净品质。解读灰灰的作品首先需要抛开固定的观看模式、经验的习惯,因为表像的画面本身只是行为痕迹的记录,过程也可以脱离架上载体而以独立的行为方式存在,不能简单地用架上绘画的标准来界定,其更不是传统意义上唯美的绘画作品,它是一个重塑身体、消解身份过程的情绪感受。在整个艺术创作中,行为过程的体验更会痛彻指心,在不停的磨擦撕拉下,完整清晰的指纹渐趋模糊,直至消失,血痕渗出,此时唯一的外在界定身份的符码消失,这个过程是通过图片记录得到清晰的诠释。图片、录像、架上痕迹、现场的多重呈现方式也让这个作品更显得富有张力。
灰灰作品《聚散之间的定义-2》布面油画 150×150cm 2013年
当代艺术的精髓就是解码过程,在一幅幅指纹从清晰到消失的图片和录像记录过程中,指纹从清晰完整——渐趋模糊——血痂出现——指纹消失,然后经过一段身体自我修复后,指纹再次出现,再进行下一轮的循环,如此,观念得到充分的表达。而留在架上的欲望尾巴是一个个划过的痕迹,其间的情绪细微波动一览无余:兴奋、踌躇、果断、麻木、疲惫、期冀、绝望……手指,作为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重要肢体,其重要性显而易见。当灰灰抛却了工具,把手指作为指涉艺术的直接方式,这已经返回了生物性的本源,这是一个针对社会身份的自我解码的“精神返祖”过程,通过这个貌似无意义的过程,消解了所谓文明和现实组成的身份核心基因,这是一个痛苦挣扎的过程,每一次的重组,都是一种建构,一次重生,一次对自我疑问的重新认知,这个过程周而复始,无所终止。而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这个过程或许也是重估一切原有价值的开始。
灰灰作品《亲爱的玫瑰红-1》布面油画 54.5×64.5cm 2012年
“你喜欢也要来,不喜欢也要来,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来”——最终,灰灰通过作品,通过云南歌谣,抒情的自我解答了千百年来人类无法绕过的终极问题——多锅、水水水、水水水水水。
2013.02.18 于北京
编辑:【travelsky】